不知不覺之中沉睡的短篇小說
A. 韋君智(短篇小說)
冬日的傍晚,雪終於停了,城市被渲染得白茫茫的一片,好一個粉妝玉砌的世界。
乾枯的樹枝上綴滿了晶瑩潔白的雪花,猶如一樹樹盛開的梨花,盛為壯觀。
韋君智無心欣賞這美麗的雪景,一如既往的站在那熟悉的梧桐樹下,雙眉緊鎖,遠遠的眺望著那條鋪滿白雪的小路,焦慮的期盼著他的妻子歸來。
雪中的他,真的好冷好冷,這潔白的精靈,彷彿片片都落在了他的心裡,侵蝕,撕裂著他的內心。雪掩蓋了城市的荒蕪,卻掩飾不住他那棵蒼白冰冷即將崩潰的心。
從來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孤獨寂寞,彷彿,每一個人都在用譏諷嘲笑的眼神審視著自已,這一刻,他感到了人世間的凄涼與悲催。
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那朵嬌艷欲滴的玫瑰,在他心裡漸漸的失色,枯萎,凋零……
韋君智,這個名字挺奇葩的吧,在別人聽來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虧他父母想得出來,起了這樣一個搞笑的名字。
南京化工學院畢業後的他,被分配到A市的一個橡塑機械廠研究所,從事項目技術開發工作。
少言寡語的他,為人謙和,彬彬有禮,畢竟受過高等教育,雖然性格有點急躁,但也不失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骨子裡沉澱著知識分子那種特有的深藏不露的傲氣,在認知,觀點上與眾不同。
正因為各方面條件優於別人,加上從小生活在大城市,自然眼界相比別人也就會高那麼一點點,只是而立之年的他,還是形單影只,一直都未遇見他所心動的姑娘。
很多好心人為他牽線搭橋,可是,他挑剔也很固執,一般的姑娘也難入他的法眼,在尋找伴侶這方面真還有點孤高自傲。
一天,經人介紹,認識了紡織廠的姑娘細敏。
他原本沒抱多大希望,沒曾想,見過面後,對她一見傾心,這讓他心生竊喜,認定,細敏就是他一生要找的人。
眾里尋他千網路,驀然回首,那人竟在燈火闌珊處。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韋君智與細敏的愛情之花綻放在大街小巷,在田野,在樹林,在楊柳依依的小河邊……
細敏,是個有故事的人,她夲無心和韋君智談情說愛,迫於父母的壓力,又被韋君智的愛所感動,她內心很矛盾,幾次想講出實情,但話到嘴邊,欲言又止。
韋君智清楚自己已離不開她了,對她朝思暮想,對她的愛近乎瘋狂。他哪裡知道他所愛之人的過去,更不知曉她是一個深藏故事的姑娘。
細敏,是紡織廠出了名的美人兒。
高挑的個子,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鑲嵌在那白皙的瓜子臉上,一對長長的馬尾辮甩在腦後,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甜蜜的微笑,更是讓人如痴如醉,不少男人為之傾倒不能自拔。
可是,她對那些好色之徒嗤之以鼻,對那些紈絝子弟更是不屑一顧。
她卻偏偏喜歡上了本廠的一個性格開朗,陽光帥氣的才俊青年丁建軍。
丁建軍出身貧寒,但頗具才華,吹拉彈唱樣樣在行,工作上也是兢兢業業踏踏實實,是廠里技術骨幹。
細敏也許就是覺得他優秀,是男人中的極品,在頻繁的交往中,很快,他們的愛情淪陷了。
本想著愛情已瓜熟蒂落,只要得到雙方父母的認可,就可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細敏的父母認為丁建軍和他們家門不當戶不對,而且,女兒細敏又那麼出眾,定能找個好人家嫁了。
所以,遭到了父母棒打鴛鴦。
春風十里,不及相遇有你。
再說韋君智自從和細敏戀愛以來,不勝言表的他,話也多了起來。整天見人都是喜滋滋樂呵呵的,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在哪裡撿到了寶貝呢!
他對另一半的要求,在他心裡不知構思了多少回,萬萬沒想到,已步入而立之年的自己,還能遇見這么漂亮的好姑娘。
他感到,這就是緣分,是冥冥之中上帝給他的恩賜,是他上輩子積德行善的結果。他覺得自己得到了愛情運勢的上上簽,卻絲毫沒察覺到細敏是迫於父母的壓力,而萬般無奈。
他被愛包圍,深陷其中,身邊有了她,看世界都是多彩的,一切都是那麼如願,美好。
很快,他們就走進了婚姻的殿堂,簽訂了百年好合之約。
冬去春來,歲月的洪流,在不經意間悄悄的流逝。
婚禮也在緊鑼密鼓中拉開了帷幕。
騷動的人群中,一部分人是為一睹新娘的芳容。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新娘子來了!人們不約而同的朝著新娘方向望去。
在煙霧彌漫的炮竹聲和龐大的送親隊伍中,新娘子從汽車上緩緩下來了。她身著一件碎花小紅祅,身姿婀娜,面若桃花,精緻的五官襯托迷人的微笑,和著那熱鬧的送親隊伍向我們款款走來。
看熱鬧的人們蜂擁而至,你推我擠簇擁著新娘湧入新房。
婚禮在人們翹首以盼中開場了。那些主持人挖空心思,各式各樣的節目層出不窮。
特別出彩的還是倆人咬一個吊起來的蘋果,你一口,我一口,誰都咬不到,經常會和對方的嘴吻合在一起。人群中那接連不斷的笑聲,掌聲,歡呼聲,吶喊聲振憾全場。氣氛一浪高過一浪。
不知不覺中,夜已深沉, 疲倦了的人們由人聲鼎沸慢慢的冷清下來了。
喧囂的夜晚,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燭光中,韋君智一臉燦爛的望著妻子那紅潤而又羞澀的臉蛋,心裡的甜蜜不言而喻。細敏猛然的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輕的說:"如果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你會怎麼樣?會著急去找我嗎"?韋君智聽了這話,心裡微微一震,然後,馬上捂住了她的嘴巴,說:"傻丫頭,以後不準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要愛你,陪你一輩子,直到海枯石爛。
韋君智沒多想,繼續用欣賞的眼光看向身旁的妻子,情不自禁的在他的愛情領域里編織著一個又一個的美夢。
此時的他只感到,世界都對他溫柔以待,一切的一切都染上了幸福的的色彩。
夜色撩人,他進入了溫柔的夢鄉。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里的妻子,忽隱忽現,若即若離,又仿若是天上瞭望的星星,那麼遙不可及。他感覺沉淪在時光的長河裡,身體被捲起的浪花在慢慢吞噬,任憑他怎樣撕心裂肺的呼喚,也聽聞不到妻子的迴音,只見那無助的身影漸漸的在他視線中消失殆盡。
他從夢中驚醒,看到一旁熟睡的妻子,回想剛剛做過的夢,都覺得荒誕至極。
新婚後的韋君智,視細敏為心中的女神,對她的愛更是倍加呵護。他只想今生要緊緊抓著她,生怕一鬆手就會稍縱即逝。這種踏實的感覺才讓他夢中失落的心有著足夠的安全感。
婚後的日子在平淡中從指縫間一天天滑過。
婚後的小倆口,夲應沉浸在,纏纏綿綿,甜甜蜜蜜的幸福之中,可是,細敏的心事又能向誰訴說,說了他又能理解她嗎?只會增加雙方的痛苦。只因為他們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因為她心裡放不下丁建軍,導致婚姻搖搖欲墜,很快就走到了盡頭。
婚後一周,細敏突然無緣無故的失蹤了。
妻子的離去,使他整日鬱郁寡歡,忐忑不安,如墮冰窖,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他深愛的妻子為何要棄他而去的理由。
心急如焚的韋君智,回想起新婚之夜妻子說過的那句話,他現在懊悔不已,為什麼當時不細想一下,不去深究其原因呢!
他去找過她工作的地方,丈母娘家,還有她的親戚朋友家,都一一問遍了,無人知曉妻子細敏的去向,倒象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
一朝相逢,一夕離散,花也非花,夢也非夢,昔日的美好隨風雲散盡。
他用手愛憐的撫摸著妻子用過的每一件物品,心卻在滴血,他仰天長嘯,為什麼?誰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從此,韋君智整天渾渾噩噩,一幅無精打採的樣子,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似的,惶惶不可終日。
每到傍晚時分,他就像著了魔似的來到曾經接送她上下班的那條熟悉的小路上,痴痴的站在那棵梧桐樹下,等風,等雨,等著他的妻子回來。
他原以為妻子細敏是在和他玩貓抓老鼠的游戲,過段時間就會出現。 可是,那隻是他的異想天開,一廂情願罷了。細敏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聽人說"她跟原來廠里的那個初戀情人私奔了"。具體的事情無人知曉,也無法考證。
細數門前落葉,傾聽窗外雨聲。
望眼欲穿的等待,最終等來的是一場無盡的孤獨寂寞。
韋君智一厥不振,傷痛的心唯有夜夜金樽獨飲,一醉解千愁。
他覺得自己是人生的失敗者,無顏面對同事和所有人,他想盡快忘記過去,想讓這一切成為過眼雲煙,但無論怎樣,也擺脫不了妻子背離的事實。
愛也悠悠,恨也悠悠。原來一開始便就是錯誤的選擇,只是記憶的碎片間,那一刻的最美遇見,那一夜的花好月圓終究被後來的刀光劍影洗劫了明凈的光華。
誰能照顧誰的孤獨寂寞?誰又能療愈我心裡的創傷?在這蒼涼的人世間,註定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經過痛徹心扉後的韋君智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於是,他 做出了個重大的決定,離開這個讓他傷心的城市。
此後的日子,他忙於聯系調動工作。
幾年後,他告別了禿廢和沮喪,告別了曾經的愛恨情仇,義無反顧的踏上了回南京老家的路。
B. 【短篇小說】湮滅無聲
星星在酣睡,而我在奮筆疾書。
皎潔的天光灑滿桌頭,不知埋葬了多少失眠的燈火。
風在吹,夢在飄。那無家可歸的,是失落的魂,還是惆悵的疤痕?我不瞭然,也看不清楚。手裡的香煙被點燃,無聲的歌謠很快漫上了冰冷的屋頂,烤暖了沉淪與寂寥。
夜空壓得很低,我真害怕它會砸壞煙盒裡藏著的兩支香煙。我盯著手邊的煙盒,打算在它們被壓扁以前來個同歸於盡。
或許是香煙躺在煙盒裡呆的太久了,口感變得苦澀。我瞪大眼睛,努力讓那種苦澀的味道從大腦中揮發掉,卻又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幻覺。那香煙彷彿是小女孩手中的火柴,而升騰的煙霧在走,不肯逗留,走過記憶中每一條的路,甚至比它們還要長。
走著走著,它裂開了腿,斷掉了臂膀,只剩下一顆頭顱。頭顱咕嚕咕嚕,輪轉成怒火的模樣,熟悉而又陌生,嫌棄而又不得不面對。我越想越氣,手裡的香煙也越燃越短,很快它就熄滅了。於是我點燃了第二支香煙。我想再看看那些遺落在煙霧中的,究竟還有什麼。
瘦削的城市,擁擠的心臟,沉睡的書架……它們在神經中炸裂,已經超過了一支香煙可以承受的范圍。我點燃了最後一支煙。當濾嘴冷卻下來,這支香煙就會燃燒結束。
我撐起自己的下巴。恍惚中它若隱若現地糾纏成一團。我不能提它的名字,因為它的名字太過於隱晦。它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又不斷擠壓著我的血液。很顯然,我不能失去它,但它一直在讓我慢慢衰老,直到消耗完最後一個細胞。
香煙所剩無幾。我不敢再去吸上一口,生怕它會與我融為一體。煙霧因為供應不足而被戰栗的肺部鋪得稀薄。
那可是我的最後一支煙!我心中的狠狠地咒罵自己。它走得確實是有點草率。
終於,煙消霧散。我撐起無用的煙屁股,站在了屋子中最高的地方。疼痛將斑駁的牆壁一分為二,一半是稜角鋒利的喧囂,一半是長滿裂痕的寧靜。
接下來就該是我,是我自己。
乏味的困意爬上眼眶,徘徊在睫毛和瞳孔之間。我想留下「我到此一游」的遺言。但手指畏怯了。它擔憂下一個人想不起何是「我」。
我抬起雙手,吮吸進黑暗中的最後一絲煙氣,也許我應該禮貌地和我的老夥伴們告別。
忽地,從頭頂生出一道白光,差點把我的眼睛劈成兩半。
是神跡嗎?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耀眼的流星,竟然能將夜空照得宛若白晝,甚至刺穿了我的皮膚,在我的心底留下一塊永不磨滅的亮斑。
是孩子嗎?
我眯起眼睛,望見一個嬰兒包裹在流星的尾焰里,點燃了所有夢鄉中的星星。
緊接著大地在顫抖,像是積攢了百年的能量同時爆發。是流星刺破了他身上的膿包和腫囊,讓他終於忍不住咆哮起來。
天塌了,地裂了,而我消失了。
當我遊走在廢墟和哀嚎之間,路過陳年的喃喃低語,心如止水。那樣的破壞,我是不可能倖存下來的。沒有骨頭,沒有喉嚨,沒有雕塑,整個世界都在褪色,升格成夜的黑與晝的白。
我死了,並非是肉體上、精神上的湮滅,而是程序上、系統上的死亡。也就是說,在官方的信息檔案上,我的人生定格在了十二年前的那個晚上。
我離開了熟悉的地方,四處流浪。一花一葉,我曾為樹的背影而著魔,也曾為山的冰肌而落淚,直到遇見那個路牌。
那一圈的銹跡彷彿告訴人們這路牌已經在這里活了一個世紀,可上面的黑底白字依然歷歷可辨。
新世界!
短短三個字,注腳卻不簡單。我看到了一座跨越語言,種族,文化,國界和階級的樂園,正張開懷抱想要擁抱我。
駐足,沉思,咬破手指,盡管我知道這樣的地方終會是我的歸宿,但我還是左右為難。脖頸沉得累了,便抬起視線。
又是一年月光明媚的季節。
在朦朧的薄霧中,路牌上的白字突然沖破到銹跡之外,蜷縮成一條堅固的鐵鏈,鐵鏈的光澤抽動著夜空,驅趕走月亮和星星。
我錯愕,張大了嘴巴,不知如何是好。這個時候,那條鐵鏈鑽進了我的嘴巴,填滿了我的喉嚨,直接緊緊捆住我那殘破了的心臟,讓我吶喊無聲,讓我掙脫無門……
恐怖讓神經細胞變得異常活躍,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我的視力愈發明朗,這回把路牌上的字看明白了。
快走!
走,往何處走?可我現在身不由己。
我想離開這里,越遠越好,但鐵鏈牽著我的目光,循著路標帶我來到了新世界。
這里群樓高聳,如同鋼筋水泥構成的喀斯特地貌。我踮起腳尖,嗅到塵土聚集在月光下互相吻別。
我頂著七月的汗水擠進四月的空氣,不小心打擾到正在角落裡休息的鄰居們。多麼堅實的四壁,它們讓我的靈魂得以安葬。
面對這里安逸的生活,我實在是羞愧難當,彷彿是躺在了成堆的線手套和膠鞋之上,想掙扎地從床上站起來,但乳膠床墊卻越睡越軟,讓肌肉施展不出任何力量。
我在蛻皮,像是秋樹砍去了枯枝,春風盪去了冬影。那粗糙的,醜陋的,見識過死亡與新生的老皮從稚嫩的骨肉外剝離。鏡子中,我的身軀宛若素描的繪畫,線條、透視、明暗、空間,一眼見底。
我不必費心,住在五層的陳先生總是打理好其他住戶的一切,無論是吃穿還是水電。如此豐厚的招待,條件卻是那麼少得可憐:不準離開大樓,不準爬到五層。
這對於我來說根本無所謂,沒有更好的房間能讓污濁的空氣凈化得如此溫馨。我也從不擔憂潛藏在一成不變和安靜之下的風險,沒有什麼比和那些有錢有地位的人同住在一棟大樓里更讓人放心的事情了。
嶄新的電視機永遠只有兩個電視台,一個是新世界頻道,一個是新世界外頻道。我喜歡新世界頻道。它總是讓人感到精神振奮,彷彿溫暖的陽光照耀在新世界的每一個人身上,如此自由自在。至於新世界外頻道,我很少關注它,因為它信號差勁得很。
我在吃飯的時候經常會看電視機。不過當新世界外頻道來了信號的時候,我的手不知不覺間摸到了遙控器上。這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反應。
「看見了嗎?好大一團黑霧。我敢打賭新世界的那些白痴根本沒有告訴他們的民眾,危險——」
一派胡言!
我調回到了新世界頻道。
「專家解釋說這是一種正常的自然現象,就像是白天的太陽和夜晚的月亮一樣平常。不必擔心,它會在一周之內消失不見的。」
好吧,讓我看看新世界外頻道又在如何造謠。
我激動地又調到了新世界外頻道,彷彿像是士兵端起裝滿子彈的沖鋒槍,將槍口對准長官標記好的敵人。
「他們還被蒙在鼓裡。現在尚不能確定那團毒霧的成分。不過我敢保證它會造成嚴重的後果——」
危言聳聽!
我乾脆關上了電視機。我記得有人說過吃飯的時候不能三心二意,也不能生氣。眼下沒有什麼比吃飯睡覺更重要的事了。
躺在床上,電視機的那團霧氣總是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我閉上眼睛,試圖忘掉從今晚從電視機上看到的一切,無論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但是我做不到。
「好吧,好吧。」我心裡對自己說道,「如果三天之內還沒有什麼變故發生,那就是根本沒有事。」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人明知道真相還會陪著別人一起去送死。
這樣的安慰讓我睡得深沉,還做了一個許久都沒有重逢的美夢。第二天清晨,鳥鳴撥開了我的眼皮。天空還在,太陽還在,狹小的窗戶里依舊是那個壁紙般的世界。
一連三天都是好消息,因為沒有壞消息傳來。我哈哈大笑,將那些虛無縹緲的雜音嚇走。
讓他們見鬼去吧,沒有天大的事情能夠捂住三天,沒有一件。
又是一晚好夢,但是樓下很吵,差點把我從鮮花與歌聲中拉回來。我想他們應該也在為那黑霧的愚弄而氣得跳腳,好在接近黎明的時刻,一切回歸平靜。
我伸了伸懶腰,可一下子被門口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嚇到了。那聲音彷彿是鍾錘在撞擊我腐朽的骨頭,令彷徨的快樂在我身上撒下一把灰燼。
我喑啞無言,喉頭一緊,憋得喘不過來氣。
是誰?是誰?你為什麼要敲響我的房門?
枯瘦的指尖嵌進大腿的血肉中摸索,在為飛掠而過的愧疚尋找救贖。
或許是他的神經指令終於畫上了句號,房門那邊終於不再傳來鍾聲。我趴在床邊,喘著粗氣,為自己的死裡逃生而感到慶幸,只差一秒,我肺泡里的空氣就要耗盡。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地板上布滿了暗黑色的血絲,密密麻麻。像是用靜脈血織成的蜘蛛網。
我首先是否定自己的眼睛,使勁地揉了揉,確保不會是眼睛裡混進去了什麼不幹不凈的臟東西。
恐懼不會撒謊。我瞧得仔細,只見一縷縷黑霧從門縫底下滲透進來,平鋪在地板上。
真是可怕的顏色!
我蜷縮一團,用枕巾試探性地撩撥這些駭人的霧氣。它們像乳膠床墊一樣輕柔,像新世界路牌一樣詭異。
轉眼間黑霧已經沒過床腿,我已經沒有時間做什麼深思。於是我直接從床上跳了下來,拔出了土裡的根,抖落掉枯萎的葉,晃晃悠悠地沖出房去。
這一刻,新世界的幽靈們彷彿都從墳墓底復活。我像沉默的大多數一樣,拚命向上爬。只有暴雨前的螞蟻才會懂得地穴里的窘迫。
一樓大門那邊的人們逆流而進,如同拍擊到懸崖的濤聲。我料想堂堂正正地從大門離開已經是一件痴心妄想的事情了。
澎湃的人流被攔阻在了四樓半的樓梯上。五層的陳先生站在樓梯口,和其他五層的住戶肩並肩,不允許我們上去,一步也不行。我想起了之前的約定,它簡直就是霸王條款,世界上沒有比那個約定更荒唐的事情了。
這是一場關於道德和誠信的考驗。黑霧緊追身後,而希望就在前方。
原本士氣高昂的人群一下子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著有一個人能夠站出來,說出他們舌頭底下的心裡話,背負上所有的罪過和責任。但是我四周望去,沒有一個人敢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包括我自己。我相信,總有人會站出來的,當黑霧快要吞沒他的喉嚨時。
就在緊急關頭,一隻鞋越過沉默的人群前來救場。它直接擊中了陳先生的腦門,把他打倒在地。緊接著,越來越多的鞋子化作箭,義無反顧地飛向樓梯口,一去不復返,讓那些堵在樓梯口的住戶不得不退讓出通道。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發現自己赤裸裸的雙腳上一隻鞋子也沒有,就連襪子也沒有,還沒來得及與它們告別。
人流繼續向上涌動,因為黑霧在屁股後面追趕得急迫,像是一條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每一個人。越來越多的人也加入到了我們的逃難大軍。
不知為何,愈是人多,我的心愈是覺得安穩。或許是因為我正好夾在人群中間,後面有人幫我阻擋黑霧,前面有人幫我開辟道路,我甚至不用腳,就能隨著汪洋一路向上。
勢如破竹的步伐在十五層的時候又遇到了阻礙:無數條把樓梯口遮蓋得嚴嚴實實,似乎絕無通過的可能,就連一隻老鼠也別想過去。
望著密不透風的鐵網,我心裡倒是坦然。因為我在十二年前就已經死了。一個死人不可能再死一次,不是嗎?世界上應該不會存在這樣倒霉的人了吧。
就在大家犯難的時候,傳來一個老人堅定的聲音。我本以為是什麼慷慨陳詞,沒想到卻是——「求求你們,他要被你們擠死了。求求你們!」
那唯一的聲音在我耳邊久久回盪,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播放著。
沒有人答聲,但是大家默默地在老人身邊騰挪出一點空間,這讓原本不富裕的地方更加擁擠了。
這下我看清楚了,老人懷里抱著一隻可憐楚楚的小貓。他感謝地說道:「謝謝你們,他有社交恐懼症,不能和陌生人靠得太近。願眾生平等。」
我盯著他懷里的貓,腦子里想的不是什麼「眾生平等」,而是想要用它的身體砸開圍困住我們的枷鎖。
黑霧已經攀上隊尾,於是一股不可逆轉的沖擊從後方開始向隊首方向蔓延。我感覺到一個巨大的力量抵在我的後背上。我聽見有人在說,要想活命,就得用更大的力量施加給前面的人。我想都沒想就照做了。
站在隊伍最前面的人成為了犧牲品。我親眼見到他們被自己人碾碎,殘軀被塗抹在密不透風的鐵鏈網上,血流成河,澆灌到我們的腳底下,而後面的人繼續重復前面的悲劇——直到,鐵鏈終於被一具又一具的屍體砸開。活著的我們又能繼續活下去。
住在上面的住戶早已經人去樓空,只剩下電視機還在一刻不停地播放著新世界頻道的娛樂新聞,主角是我最喜愛的明星。她顯然遇到了一個更加重磅的麻煩。
眼看到了最頂層,所有人都擠在一起。無數火熱的目光聚焦在天花板的中央,差點把那裡的小門給點著了。小門垂下來一條豎梯,沒有人知道小門之後又會有什麼。
豎梯一次僅能容納一個人通過,這意味著我們所有人不能同時脫身火海,前往小門後的世界。但無論如何那裡都不會比這里更糟糕,因為黑霧已經沒過了我的腳踝。
我向來不會以最惡意的眼光揣測世界。但沒有人敢離開這里,我猜到第一個爬上去的人肯定會被其他人打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黑霧也一點一滴升高。個子矮的人已經熬不過去,淹沒在無盡的黑霧之中。
最後的平靜被打破,一聲發令槍響,剩下還活著的人都近乎瘋狂地朝著那個豎梯沖過去。
我躲在一旁,沒有什麼比上去自相殘殺和送死更愚蠢的舉動了。我看見一個女人舉著手裡的嬰兒也靠在牆邊。她雙臂綳得筆直,但黑霧馬上就要吞噬她低矮的眼睛。
那眼睛像是汽車的探照燈,照射進我的瞳孔,打通我的心底。我感覺到她的眼神中充滿央浼,就好似一個即將被處決的死刑犯乞求著這個世界最後的憐憫。我別無他法,只好從她的手中接過了嬰兒。
頂樓里安靜得可怕,只剩下這個嬰兒還活著,我算半個。我看向那個小門。它已經被人打開過了,想必決斗的勝利者已經逃出生天。
我舉著嬰兒,不敢看著她,用盡全身力氣從小門擠了上去。
皎潔的天光傾灑肩頭,將混亂的世界一分為二,一半是沉寂的黑霧,一半是湛藍的天空。整個腳下,已經分辨不出任何邊界。我看到幾具毫無生氣的屍體散落在周圍,他們看起來像是從更高的地方掉下來的。
黑霧繼續升高,誓要把整個新世界的人類全部滅絕。我學著那個女人的姿勢,手臂綳得筆直,盡量把嬰兒送到更高的地方,因為我已經無法再上一步。
黑霧快要蒙蔽了我的雙眼。突然,一道白光從天而降,在黑霧中撕出了一條口子,直抵我心底的亮斑。
那耀眼的流星劃過黑霧,將新世界的一草一木照得清清楚楚。
於是逃到近處高山上的人們見到了:
一個嬰兒從流星的尾焰中誕生。
抱歉,剛才想改文集名字,不小心刪除了,特此重發。這是前幾天在下班路上隨手寫的,分享在上。第一次在上發文,請多指教。